城市失眠档案

城市失眠档案

在杨恋失眠的第三十七天，她申请调到了夜班。

杨恋在一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工作，点单、打包、对每一个人面带微笑说“欢迎光临，请问您需要点些什么”“这是您的餐品，祝您用餐愉快”。

其实真的很无聊。

但夜班就稍微好一点，因为11点之后，点餐的人就少了，更多的是外卖订单，只需要打包，不怎么需要开口说话。

杨恋不爱说话。

但生活就是生活，生活逼着人说话、逼着人笑、逼着人社交。

梁宇今晚不值班，但他在医院待到了很晚。

作为一个小小的规培医，他还没有见过太多的生死，今夜是注定失眠的一个夜晚，这是他第一次，亲手送走了一位病人。

其实病人年纪很大了，发病比较急，没有受到太多的痛苦，家属也积极配合治疗，没有任何令人不舒服的地方。

但病人最终还是脑死亡，家属痛哭失声，接受拔管。

梁宇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。

后半夜的时候，梁宇心情平复了一些，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中午啃了个面包之后就水米未进，饿得头晕眼花。

他到快餐店随手买了两个汉堡囫囵填进肚子，也不想动，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。

他想生活真累。

但生活就是生活，生活逼着人吃饭，逼着人往前走，逼着人接受不愿接受的事实。

陈玉芳喜欢在深夜出门散步。

老年人觉少，老伴儿去年离开后，她就越发睡不着了，后来有一回后半夜，在床上翻来覆去，心里烦躁得很，索性开了门走了出去。

夏天的夜风也是很凉的，她裹了个薄薄的披肩。

周边治安好，还有各种二十四小时银行便利店药店什么的，也不担心安全。

陈玉芳的心被夜风一吹，就平静了下来。

她想起了年轻时候，经济条件不好，和老伴儿约会就是一起压马路。

年轻人总想时时刻刻待在一起，从傍晚走到天黑，从春花走到秋月。

她知道街角的快餐店里有个忧郁的女孩子，不爱说话，听她的同事说，她是某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，因为不懂讨好导师，不太擅长和同学相处，导致论文被抄，而导师只想息事宁人，她接受不了退了学。

她的父母不知道这事儿，老家在远方小城。

她不敢回去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，只好租了便宜的群租房，在快餐店工作。

但陈玉芳知道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，会给在屋檐下避雨的流浪汉倒杯热乎乎的白开水，会给老人拿软一些的靠枕，会细心地给带小孩子的顾客多拿一些纸巾……

陈玉芳常常因为自己的这些小小发现而惊喜，于是越发爱上了深夜出门散步。

但生活就是生活，生活逼着人苍老，逼着人失眠，逼着人停下脚步。

今晚那个爱深夜散步的老太太没有来。

杨恋叹了口气。

交接班的时候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，来自妈妈。

大意说，她退学的事情他们知道了，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，钱够不够花。

她想起前几天，那个眼神慈和的老太太跟她搭话。

问她：“夜班很辛苦吧？”

杨恋说：“没有，反正也睡不着。”

老太太便笑，说：“年轻人还是要多睡会儿的，以后老了，像我这样，想睡都睡不着。”

临走的时候老太太送了她一本书，说很适合睡不着的时候看，杨恋礼貌道谢，但并没有拆开牛皮纸的包装袋。

常来吃饭的小医生今天心情好像不好，吃完汉堡坐在角落发呆，眼圈还有点红。

店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，杨恋烤了两个蛋挞，记在自己账上，一言不发送了过去。

吃点甜的，总会开心点的吧！

杨恋这么想着，决定明天提离职，重新找份专业对口的工作，努力生活，少失眠，多睡觉。

梁宇惊讶于送到眼前的蛋挞，不爱笑的服务员罕见地露出温柔的笑，依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。

咬一口，香甜酥嫩，他冷不丁地就觉得鼻子一酸。

蛋挞的酥皮撒了一些在桌子上，他的手还有点抖，是为了抢救那位名叫陈玉芳的老太太，他做了很久的心肺复苏，直至双臂几乎脱力。

但生活总是这样，强硬不容拒绝，它给你什么，你就只能接受什么。

给你死亡，给你挫折，给你无尽的负面情绪。

但还好。

至少还有好心的服务员，给了他两个香甜的蛋挞来安慰他。

远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，路灯依然亮着，暖黄的灯光比夜里更孤独。

也许是因为这城市总是在失眠的缘故。

但是白天总会来临，失眠的人收拾收拾，依然得去面对新一天的阳光。

梁宇吞下最后一口蛋挞，拍了拍衣服上的酥皮碎屑，大步回了医院。

杨恋辞了职，在新工作落实之前，准备回家一趟。

看看父母，或许也可以聊一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。

火车路途还很长，杨恋独自坐在窗边，打开了那个面容慈和的老太太送给她的书：

《睡不着博物馆》。

每到夜晚，这个城市就会变成一座博物馆。所有人，所有灯，所有钢铁和水泥的造物，所有不可控的河流和一闪而过的人造烟火，它们全都会变成展品。

而她现在拿着这本书，拿着博物馆的入场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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