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城市夜晚失眠的鸟们 | 半文

一只白头翁在荷花下停留。新华社 图

文/半文

到四五月，江南天渐热，窗外也越来越热闹。麻雀、绿绣眼、白头翁是“城市三宝”，叫声最多。麻雀“喳喳”，一声是一声，简单易辨。绣眼鸟鸣声细而长，穿过万千樟树、柞树、栾树、皂荚树、银杏树的叶子，越过窗台，莅临我的耳朵。而白头翁的叫声，称得上悦耳，且富于变化。

凌晨两三点，醒过来，听见它们鸣唱。到四五点，又被它们叫醒，迷迷糊糊，好似躺在鸟声编织的席梦思上，软软地云里雾里。这鸟们，何事亢奋，整晚失眠？

据说，鸟们失眠，关乎两事：一是为光明；二是为爱情。在杭州，乡下，白头翁也早起，凌晨先鸡而鸣，因鸣声“加光加光”，农人以为下田之催，称“催明鸟”。天亮了，起床了，下田了，自然而然。“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。”在城里，无农田，无农事，白头翁何事早起？想是因为爱情。忆起明人曹义，有题《桃花白头翁》：“何事幽禽也白头，多情想是为春愁。绯桃一树花开遍，啼断东风意未休。”儿时学文，说白头翁是因等闲，白了少年头，所以空悲切。劝人莫学白头翁，老了老了，一事无成。此说，我是不太相信的。何为有成？何为无成？况，有成无成，终须白头。对一个人如此，对一只鸟更是如此。所以，其白头之故，我更喜欢曹义的题意：幽禽白头，也为春愁。

白头翁学名白头鹎，生而白头，在情事上，开悟得比人类要早。人类若在幼小时恋爱，叫早恋。白头翁的字典里，没这个词，鸟生苦短，为爱而生，为爱而鸣，一生所恋，没有早恋晚恋。人是为情所困，一夜白头。白头翁是为情所系，一生白头。所以曹义称是“啼断东风意未休”，即便啼完整个春天，爱意仍未完结。桃花开遍，春意正浓，不好好谈一场恋爱，怎对得起这个美好的季节！所以，要谈一场猛烈的恋爱，要啼断东风，要东风染尽三千顷、此情绵绵无绝期那种。一只鸟，必要给另一只鸟，热烈的爱情。如此，在城里，“加光加光”便不是催明，是情歌。如此，在城里，或不说“加光加光”，说成“你快回来”更好。仔细听听，此四声鸣唱，果真是那么回事。反正城里无农事，加不加光，都会醒来。况，如今城市的夜晚比白天亮。鸟窝没窗帘，反正失着眠，就着路灯光谈论一下爱情，也好。

白头翁。新华社 图

所以在城里，一到四五月，白头翁们便进入谈情说爱的旺季，夜晚便很热闹。也只有在谈情说爱的季节，白头翁才会“你快回来”“你快回来”地鸣啭。仔细听听，真就是一首好听的老情歌。我躺床上，听白头翁们唱情歌，也失眠。这么多白头翁，这么多“你快回来”，在这样的夜晚，会不会被会错意？一只鸟该说的说出了口，另一只该接收的有没有接收？会不会被别的鸟收进了耳朵？这“加光加光”之唱，在我听来并无二致，无法分辨是这只或是那只。鸟们的长相，也并无二致，这只和那只，在我眼里一个模样。又是在这样的春风沉醉的夜晚。春浓，情浓，会否搞错了对象，谈错了情？真正替它们着急，要在人类社会，向别人老婆献情歌，要挨打的。抢别人的女朋友，要被拼命的。不说故意，A鸟与B鸟，若是不小心会错了意，表错了情，如何得了？

一只白头翁大概是没有我这么多烦心事，就那么小小的一颗心脏，刚好容得下一只鸟的同样小小的爱情。所以，只会歌唱爱情，在失眠的夜晚，大声鸣唱“你快回来”。

我的心脏，虽比一只鸟大些，不过，已是过了谈论爱情的季节，盛不住爱情，回不去往事，只能在鸟们失眠的夜晚，一起失眠，一起替热恋的鸟们瞎操一回鸟心，瞎管一回鸟事。

同是明人，李东阳题《白头翁画》：“莫道春风好，春风易白头。君看花里鸟，亦有世间愁。”愁啊！无端地愁，替一只鸟的失眠发愁，替一只鸟的爱情发愁。总要到凌晨五点，居住在城里的另几只鸟，譬如喜鹊、譬如乌鸫、譬如珠颈斑鸠，一一晨起，“喳喳”“啾啾”“咕咕”，各种叫唤。城市慢慢醒来，白头翁的情歌隐退。愁绪才总算暂时有个尽头。

城市，交还给人类。

（本文刊于7月19日解放日报朝花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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